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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阜西:琴家取用自然音阶论

查阜西 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 2022-12-20

编者按:

琴律是一种含三分三倍、五分五倍甚至更多生律因素的体系。产生于公元5-6世纪的琴曲《碣石调·幽兰》谱记录了在13个徽位上广泛运用泛音的事实,证明了古人很早就已使用这种律制。但“琴律”这个名词却是在朱熹《琴律说》中首次提出。查阜西先生梳理了历代琴家如何阐释自然音阶(即琴律)的史实,归纳了他们使用的规避方法与求取各音改用的徽位,说明了杨时百与严天池受西洋键乐启迪,借钢琴之音较正古琴之音。


琴家取用自然音阶论
文丨查阜西

《碣石调·幽兰》谱,即由十三徽及用徽普遍之迹。十三徽是自然音阶弦位,则一事实。是南朝琴家已曾使用自然音阶矣。隋唐统一,音声北盛南衰,在此以前邻族音声流入,与华语腔韵易于吸取绰注弦声之因素交织,各部乐兴,趋向自然音阶之纯音风格又渐黯矣。于是历唐迄宋,古琴家不复能阐发自然音阶之理,转而墨守先汉三分损益之律,渐至强调泛音有四准,与按音三准之不同;浸假,更明言自然三度与六度[1]之音位不当律。其所谓不当律,谓不当先汉三分损益古律之位耳。其于二分损一为八度,三分损益成五度之倍半,与五分损益成三度及六度皆为纯音,且同理同义,则不复能察见矣。近千年来,琴家遂习于用商之五度以为羽、羽之五度以为角而自足,不惟自足,且以为快,以其为“先王之制”也。

余尝强调七弦古琴之器制,表现民族形式最为突出,以其与今时全世界通行弦乐器之形制相反者竟有七端之异:

弦次内清外浊,一也;

轸轴居右,二也;

面穹背坦,三也;

共鸣孔居背,四也;

以全器通体作音板,五也;

弹弄时器位横平(键盘乐横平乃改进结果),六也;

其尤异者,则为在第四世纪以前即已用自然音阶定其徽位,七也。

谓我国弦乐可能在战国时来自巴比伦与印度,其说尚待证实;即令证实,而古琴之有此种种异制,又几成反证矣;即不能以此作反证,至少亦应承认此为中国在弦乐上自为之发展也。

惜乎,儒家以乐为经,三分律法卒成自然音阶之梗,遂徒见徘徊嗫嚅之迹而已。

宋初,崔遵度谓琴十三徽是“天地自然之节”[2],尔后乃常见以十三徽泛音为天地自然之音之说,乃《史通》所纪,尽群儒争论三分损益及五声[3]之义,终无人深入追求其奥。朱载堉究律至于用连此发明平均律法,是犹为五声音阶谋还宫,而于泛音取用五分弦度另成自然音阶音系之义,竟以三才五行搪塞,避而不敢立论[4]。清初方中通数读衍借三百六十度之说以袪徽位之畸害,曾揭出三分益二、四分益一徽位之事实,虽未明言取五分倍长之数,实已洞见其微,乃曹庭栋竟黜为“是特算术因乘之法,于律吕损益无关”[5],儒者征古为信之害,乃如是也。清乾隆间歙人太仓学正程瑶田以治格物见称于世,其验琴音,已察得泛音在每弦中有一百零一之多,并明言弦度之五分乃至七分、十一分皆有泛音,以其不当律吕损益,亦不合朱载堉幂积之法,曾望而兴叹不敢学琴[6],是亦见其不敢稍有动撼古说五声损益律吕相生之义,虽真理在前亦望而却步之窘态耳。

如就事实言之,自然音阶除梁代昙花一现之外,自明万历中叶以来,虞山琴派如严天池、尹尔韬辈采用自然音阶之迹又富斑斑可考;熟派初期琴谱中,用十一徽、八徽、九徽二分、九徽八分、八徽三分、八徽九分等徽位者,数见不鲜,其明证也。

缘其,琴家渐知黜有文之曲,欲使琴能发“太音希声”,复归器乐原位,浙派发之于前,琴川严天池在京师倡之于后,又斑斑可考。如其谓“有文者记之于心,则未免吟之于口,吟之于口,则未免背之于手,其间多有不佳不便处”[7],殆谓习于五全声者不能得自然音阶之妙也。又如言“安定王公,小川郝公……取太韶(当时京师琴师)之操而融以玄解,优柔慷慨,随兴致妍……以斯言乐奚让古人,又奚必强合以不经之文诮让为无本之声哉?”[8],又似谓新得希声,有异于古;而自然音阶之异于三分损益旧律,正在于其羽、角及二变四声较“柔”而“优”;自然音阶全阶旋动之际,其音响振奋鲜畅,较之三分损益旧律为“妍”,此又一证也。

衡诸发展规律,在求取音位广泛而故不设柱之弦乐种,如古琴,有多弦广面之客观条件,能在宋末产生繁调,在明代产生希声,其本身具有内因,已不足惊异;而宋代琴家得唐代西域音乐流转民间之外因,能为古琴创作“流美之调”[9],明代琴家进而循西洋音乐东来之外因;能为古琴吸取“优柔慷慨”之希声,又固自然进步之迹耳。

明代琴家殆察知自然律制角声优于损益律之角声,故于宫弦舍十徽八分与七徽八分,而用十一徽与八徽也;知自然律之羽声优于损益律之羽声,故于徵弦有时舍九徽而用九徽二分也;知自然律之变宫优于损益律之变宫,故于徵弦舍十徽八分与七徽八分而用十一徽与八徽也。

又功深琴家在正弄各调定弦之际虽概用损益律之原理,而往往于是弦之后,再取宫弦十一徽之泛音与角弦复调相合,慢其角弦,使之同声,恶角弦之音太清也。如是复调之后,遂使角弦变浊而入自然律矣;但同时仍委羽弦不予变浊;综此后果,当其再于角弦取宫之时,必改用八徽三分;取变宫时必改用八徽九分;又当其必于羽弦取角时,则角不在九徽而在九徽二分;又于角弦取于羽时,羽不在十徽而在九徽八分矣。

是说非揣测之辞也。彭君祉卿[10]为予言,杨时百[11]鼓琴于正调和弦完毕之后,必再慢五弦使其十徽泛音与三弦十一徽泛音同声,然后奏曲,从无例外。杨氏固讳言采用西洋音阶者[12],然杨氏弹琴之气调风格与虞山大异(杨氏指下激昂挺劲,而虞山则力求清微淡远),独于取音则同趋自然律位,无他,杨与虞山严天池氏又同受西洋乐器之影响故也。

杨氏治琴学于海禁重开,西洋键乐盛行于教学及学校之际,唯其治琴学求精讲博,若感于键乐之六度、三度与琴音之羽、角不同而且琴音见拙,乃易为被化而翕然从风,此易解也。

然而古琴取用自然羽、角之史实,并不始于杨氏,而早已始于严天池氏之流。衡之严氏在古琴治学方面之成绩,其著作积累与困学功夫均远不如杨,且琴十三徽问题之提出,至晚不出宋初,何以六百年间无人敢以“不当律”之音用入曲调,而严氏独能为之?此并非严氏有何特异之天才,亦仅因严氏治琴适当利玛窦氏输入西洋键乐之际,键盘上之羽、角诸音有以启迪之故也。

利玛窦万历九年即已到广州,至二十九年始因御用监马堂献物,内有“纵三尺横五尺藏椟中弦七十二”之钢琴[13]。在未献物以前之二十年中,利氏朋党倾力结交缙绅士大夫之流遍及华南、华东各地。严氏一有闲之贵公子也,既有可能早与利氏之徒交结,而利氏因阉献物之时,又正值严氏在京结交阉人之际[14],则严氏于键盘乐音或曾耳濡目染,实大有可能。即令严氏本身不能接近所献键乐,而自严氏盛赞二阉之谱一点究之,则吾谓严氏之自然律羽、角乃间接取之于二阉,或亦非妄臆也。盖严氏之《藏春坞琴谱》乃刻于万历三十年壬寅之孟冬,证以严氏自序谓二阉强其“即日从事”一语,则其盛赞二阉之谱必再同时,而此时适在钢琴入宫两年之内[15]。二阉,以古琴要君者也。明神宗既力排众议而优遇利玛窦,则二阉未有不重视利氏所献钢琴之音,及可能进而借钢琴之音以较正古琴之音以取媚于神宗者也,何况钢琴之音固甚“优柔慷慨”哉?

简尝比较自然律与古琴正调三分损益律各音之频率;在以自然律之C音与三分损益律之宫音同声为标准时,则散弦五声之中羽、角较自然律为清;如以自然律之A音与三分损益律之羽同声为标准时,则散弦之中宫、徵、商较自然律为浊[16]。因此,当琴家接触较胜之自然音阶时,唯其有必用宫音“起度”之习,必先取宫之同声为之标准,如感到羽、角太清,又自必将羽、角拨之使浊,此不容置疑者也。杨时百氏鼓琴定弦已具实例矣。又当琴家运指进行组织旋律时,如其无“口随手吟”之习,而在泛音中偶触宫弦或商弦之三、六、八、十一等徽,察其与角音或变宫几乎相同且又柔美,即不保其不用;但继此旋进以后,保守琴家可能转而恶原定宫、徵、商声过浊,进步琴家则易于认到羽、角过清;但无论其如何反应,如何紧慢,均势必走入发明自然音阶之道,是又琴家取用自然音阶之重要内因也。

 

附录

新刊《文会堂琴谱》序

夫琴之诸多不同,而所传亦多不同,非惟然,即弟子得于师有不同,一人鼓之亦不能免其不同也。何也?或熟能生巧,或生则助词,以讹传讹,习久不察故也。且琴师利财炫新,移宫接羽,改换名目,欺弊殆非一端,此尤不可深信也。然琴独尚浙操者,犹曲之尚海盐也。此非伯牙子期辈不足与道,雅乐不入夫俗耳,郑声易赏于淫心也。至若吟猱绰注,轻重疾徐,又不可执一论者,阳春贵慢,楚歌贵急,屈原贵凄惋,双清贵飘逸,知十反三,是又在乎人也。说者又谓所学不必多,然而不多则指法不全,宜多学而收其精者为得也。小调亦不必学,恐徒扰胸中指下,人前未足为数也。有文者记之于心,则未免吟之于口,吟之于口,则未免背之于手,其间多有不佳不便处;且无文者既佳且便,而亦不得画蛇添足失其阙如之本然也。彼胶柱鼓瑟之人,宁甘就抱琵琶而唱曲之态,不自知丑也。今余此谱皆亲传之浙操,顺畅而雅正,洁净而精当,既未经梓,复拨其尤,具有目者,当必识其秘也。其间首自创制,末附鄙私,共分十八条,庶纲纪明而以便同志之君子也。顾谱不以文会堂别之,恐滥厕于丛恶间也。余不过以圣人之雅乐,修其大概如此,若曰知音,则不敢也。文会堂主人为谁?钱唐抱琴居士胡文焕德父也。谱成于何时?盖万历丙申(廿四年)之下元也。



[1]自然三度与六度即三、六、八、十一等四个徽位之音不仅清于三分损益律之三度与六度(详见附表),此言三度与六度,概指自然律之三度与六度而言。
[2]论十三徽者,宋前无考,此语始见《宋史》崔传,及崔之《琴笺》。
[3]律吕损益相生之义在清代以前尚仅限于管律,清圣祖仁宗相继于弦律强调生声取分之说,其意谓弦音亦必须守三分损益旧法,另以管体代管长疏解管律旧法“乖疏”。于是琴坛士子论律者相与从风,王坦著《琴旨》黜“不当律”之音于前,曹尚䌹等黜二变之音于后,篡改明谱之风大盛,以致明代进步风格扫地无遗,满清统治者何异焚书坑儒之秦政哉?
[4]江慎斋《律吕阐微》。
[5]曹庭栋《琴学外篇·论徽》。
[6]程瑶田《琴音记》结语,及刘大櫆序。
[7]胡文焕格致丛书《文会堂琴谱》序。
[8]严天池《藏春坞琴谱》跛。
[9]姜夔白石道人歌曲琴曲《古怨》序。
[10]彭祉卿名庆寿,民初名琴家,有著述。
[11]杨时百名宗稷,清末名琴家,著有《琴学丛书》。
[12]杨时百因萧友梅在北大任讲席时,常指中国五声音阶三分损益律为原始民族音阶,与之敌对龃龉。
[13]《续文献通考》一百二十卷夷部乐末条。
[14]严因沈太韶结交午门总管王定世、郝宁,见《藏春坞》严跋及二郝二阉之序。
[15]利氏献物或云万历二十八年庚子,或云在二十九年辛丑,此系因一六〇一年跨入万历二十八年阴历之故。坞谱刻于三十年孟冬,是钢琴入宫尚不满二年也。
[16]参看附表(编者按:此为原文数据,疑排版有误):

 




本文选自:黄旭东、伊鸿书等编《查阜西琴学文萃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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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西西
审校:安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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